…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最后一颗石头

千层面

我从未读过韩国文学,这个月碰巧读了两本,都是女作家,都是短篇集,都是生活场景平实语言,都写得很好。《你的夏天还好吗》声名在外,《再见,埃琳娜》是刚出的新书,金仁淑给我的惊喜远远多于金爱烂的——几乎篇篇都好,可圈可点。

重与轻,显与隐

金仁淑的笔法娴熟老道,风格也已成熟,读的时候就在想她应该是有二十年以上写作经历的作家,读完放下书打开wiki(居然还没有中文维基),发现她生于1963年,自大学发表处女作以来,已经写了三十多年,扫遍韩国文学奖。她几乎在每个故事里都提到至亲的死亡和离去,可能源于她5岁失怙的经历。小说的语言很特别,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体验:初读觉得朴素平实不事雕琢,也没有匠气,直到觉察烫时才意识到这种平实下藏了多少东西。她的机锋,她的棱角,她的刀刃,都随着故事的展开被读者后知后觉地恍然发现。

金爱烂极其耐心又特别擅长铺陈细节以蓄力,用烦心的不幸吹旺压抑和焦灼,给爆发或崩溃做铺垫,与其形成对比的是《再见,埃琳娜》的7个故事里细节不多见,故事陆陆续续显出脉络,就像轻巧地跳过水面上的荷叶。但妙在那水面,被无形的东西填满:具象的、有实感的细枝末节被大量心理描写代替——欲望、纠结、回忆。 这种有空气感和轻盈感的语言,写沉重人生缺憾显得尤其迷人。

洞穴和疾病的隐喻

很多角色都患病,高血压和糖尿病的父亲,精神不正常的母亲,车祸的孪生哥哥,脚底痛的萍淑,失眠的机长,有“说不清的病”的高龄老人。《疾病的隐喻》里说“在整个现代历史中,有关疾病的思考都倾向于不断扩大心理疾病的范畴……第一种假说认为,每一种对社会常规的偏离都可被看作一种疾病”,照这个标准,几乎故事中人人都是病人。“与病魔作斗争”之类的战争隐喻提供了一种看待疾病的方式,把疾病看作外来的“他者”,然而疾病却依附于肉身,需要与之共存,很多时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洞”和“洞穴”在故事中也反复出现,身上突然出现一个洞,风嗖嗖地吹过。因为各种不幸,或经历生命重大变故痛失所爱,或缺少爱的滋养,之后伤痛无法治愈,留下的洞就像永久的伤口,成为疾病的象征。因此书中人物像蜗牛背着壳一样,背负痛苦前行,被迫和外来物、和他者长久地相处、相融,直至变成自身的一部分。

金爱烂擅长写外部和内部的双重压力给身心留下逼仄的空间,无法喘息。金仁淑有另一套观照内外的系统:宿命般的伤痛使灵魂缺损,但她的人物韧性十足,有非凡的尊严和勇气,敢于环顾周遭,凝视命运的深渊,与伤痛对视,就像最后一颗抵挡侵蚀的石头。

镜像

正向和反向的对照使得小说有对称、平衡、回环的结构美:机长辽阔无限的天空与狭窄有壁的洞穴,孩子对父亲的杀意、母亲对孩子的杀意。升旭和萍淑是一对龙凤胎,升旭和萍熙却更相像,还有《赵东玉,法比娜》和《山那边南村里》两条代际镜像:外婆与母亲,母亲与孩子。

《赵东玉,法比娜》中的镜像最为复杂,寿宁翁主被夺走爱女痛入骨髓,女儿、母亲、外婆相互失去彼此;母亲从土里挖出篦子,想寻回女儿和外婆的陪伴与爱;身在韩国的母亲赵东玉,远渡重洋抛弃身份变成了身在巴西的母亲法比娜;母亲去博物馆追寻翁主的墓志铭石板,一如外婆死后母亲收到的墓志铭信件。

这种彼此勾连的复杂镜像,正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同一股血液、同一桩命运提醒着彼此共同的来处。对他者的支持和爱,也是对自我的支持和爱;对他者的竞争甚至仇恨,是对自我的较量和敌视。镜像远走失落了,自身也会留下孔洞,所能做的只有在逝去的时间中不断翻找、追逐,企图填补空缺,获得救赎。

unsplash-logoMajharul Isl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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