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7-8 精神食粮
七月开始我变得很忙,所以上个月的精神食粮跳票了一期,这期间偶遇了几个“精神食粮”系列的读者,让我感到这个月度小项目除了我自己的表达练习、记忆力挑战、梳理和回顾之外,竟还有一些公共意义。最近头脑疲惫,最明显的体现其实是在播客上,经常走神,不如以前专注,所以会下意识选听起来更容易的节目,有时干脆直接听音乐,所以这次播客部分比较少。
希望之后坚持每月更新,内容可能不多,但是每个月都写一写。
书
多谈谈问题
除去戴锦华编辑了稿子,语言复杂得毫无必要,思想史万有引力过度简化了理论和现实(叶三的提问水平也很糟),其他几篇访谈就像高质量的播客文稿。看久了蜿蜒曲折的贴近和指涉,读到这种干净利落直切现实的内容,会有久违的畅快。致敬劳东燕老师,最好的抚慰莫过于知道有人依然在认真做事,推动改变,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播客
写在前面
全球播客市场占有率最大的两个播客客户端Apple Podcasts和Spotify(合起来占有率超过60%),都不支持在shownotes里显示图片。之所以要提出这一点,是因为我最近发现一些播客除去shownotes用图片展示提到的内容外,连时间轴和简介都要做成图片的形式,对于生活在海外或者需要兼听不同语言/地区播客,因此常用以上两个客户端的听众来说,这种展示方式就不太友好。况且,目前的技术还无法搜索shownotes图片中的文字,主播会失去搜索结果带来的新听众。
既然两大平台都没有提供shownotes中的图片支持,说明在世界范围里这不是什么迫切的需求,也许创作者可以重新考量一下图片的必要性,选择其他方式(如超链接、额外放在网站/公众号)展示,还是选择照顾主体听众的体验,由主播自己把握。但意识到不同客户端的功能区别,以及听众不是只用小宇宙这两点,我自己觉得还是挺重要的。
顺带一提,随着订阅和待播列表越来越长,我没有以前那么强的动力去爬仅在小宇宙上线的播客RSS了,信息太多,相遇也讲究缘分。
非常诚恳的一期讨论小红书的播客,汉洋和摄影师铁轩示范了什么叫get your hands dirty and get the work done. 自身视角是最符合直觉也最容易找到的切入点,而原创性就天然地包含在了创作者的独特性里。
汉洋觉得从商品社会、景观社会、消费社会理论批判小红书太陈词滥调。他们选择实地去看看小红书总部的周边环境,跟KOL一起过一天,采访MCN机构,甚至自己注册一个帐号,做完这些功课之后当然会有和别人不一样的体验和感受。
这期播客很有意思的一个观察是,小红书省略过程直接展示效用(utility),最大化地提纯,把抽象的快乐给用户,以做菜为例,小红书的笔记会用很大篇幅强调家人吃菜的快乐,而食材选择和做菜流程相对占比很小。“小红书的口号是‘记录美好生活’,然后你发现重度使用这个APP会确保你不会有任何生活,因为你把生活跳过去了。我唯一有意见的就是这个部分——它是不诚实的。”
小红书对我们今天的意义其实远大于一个APP,我们研究它可以得出非常多有趣的结论。但是在网上它不过是消费商业故事、产品经理分析的道具,或者偶尔被当作消费主义的批判对象。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读了几十篇写小红书的文章,基本上把能找到的文章都读了,全部都是这个套路,就是这让我感觉到有一丝轻微的愤怒。就这或许是我写这篇文章和做这期节目的直接动力,就是我们能不能抛开那些老生常谈的陈词滥调,以一种更开阔的视野来看待互联网和互联网公司,就把他们放到我们这个社会之中来思考他们对于我们今天究竟有什么样的影响,而不仅仅是通过产品经理的角度来思考。
读过《海边的房间》之后我对黄丽群的印象一直很深,在勾勒世情这方面,我觉得她的成就很高。访谈中她很松弛,但也有自己的纪律,谈到《新活水》编辑、《搬云记》的写作、生活重心的转变,但是我记到现在的其实有关“品味保单”,能感受到作家的敏锐和慈悲。这个话题和刚提到的小红书单集一脉相承,没有多少人能做到“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诚实”,而这种诚实其实是一种福佑。
我觉得你只要对它有想法,嗯,为什么?你只要说出你为什么喜欢它,就没有什么高不高级,低不低级。有一些人我可以感觉得出来,ta是在买品味保单。你知道什么叫买品味保单吗?他只要开一个书单,上面有谁谁谁谁,他好像就guarantee了品味,可是你看ta叙述的方式就知道ta没有vibe,你完全可以看出来说他的内心没有click。
但我后来又感觉到,非常有可能是ta一路养成的过程中,没有人给ta任性的机会,没有人允许ta做一种“我就是喜欢,怎样”“我就是要吃这个,怎样”的事,没有人给ta这种理直气壮任性的机会,ta也没有养护内心的直觉。那种用你本能的、基因的、来自DNA的力量,无理由地去喜爱一件事情的能力,这也是一种才华,这也是一种能力。这能力会消失。所以我有时候觉得说ta不一定是为了要买品味保单。那种没有理由地喜欢和肯定一件事情的能力,可能在ta成长过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或者坏掉了,或者在深处ta可能也没有自信,说“对,我就是喜欢这个”,而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我真的是:“对啊,管你的!去死!”
在feed上看到标题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只是感觉没怎么见过高兴上播客,就点进去看了看shownotes,没想到是《克服欧洲》的新书分享,这本题材少见,也是我的兴趣。
《克服欧洲》封面上的一句话“塞尔维亚文化中的欧洲形象是如何被塑造,又如何反身影响本土文化?”,就是本书主题。作者佐兰·米卢蒂诺维奇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分析了塞尔维亚作家眼里的欧洲,其中重点分析了伊沃·安德里奇的波斯尼亚三部曲。主要内容看shownotes就可以,几个话题三人谈得都不错,在此摘录一下安德里奇的“第三世界”。
不仅欧洲的概念在变化,每一个曾经向往欧洲的人,最后会变得对欧洲敬而远之,乃至到最后发现我们能不能克服欧洲,克服欧洲是不是一条最终的路?为什么今天我们会反复谈到安德里奇,因为安德里奇似乎给我们提供了克服欧洲的方法,就是它是一种用什么方式去克服欧洲才是——从他个人的视角来说——一种正确的或者更为舒适的,可行性更高的方法。这是安德里奇整个小说创作的主线,其实也是《克服欧洲》这本书的重头戏。如果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但是这种世外桃源它不是美丽新世界那种,而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乌托邦,他说所有的可能性都在第三和之间。我刚才也谈到我说我们今天谈论的不是这个书,封面上说两个欧洲出现了,第一个欧洲是我们编造的,第二个欧洲是真实的,不是我们谈论的是第三个欧洲。
阮清越2016年的访谈重放,第一次听到他的家族故事。西贡被占领时,爸爸离家在外,他最大的姐姐被妈妈留在越南照顾家族生意和房子,妈妈带着他和哥哥在破碎的土地上走了几百公里的山路,走到了最近的港口城市,乘船去了西贡,幸运地找到了他爸爸,逃离了越南。他姐姐在原来的城市结婚生子,28年后的2003年才和他见了面。他很惊讶地发现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的姐姐,竟然成了整个家庭中最会享受生活的人,她看起来状态不错,画着妆,衣着时髦。
他爸爸40年没有见过亲戚,妈妈有20年,而这样的事在难民故事中其实是很普遍的。
《中文打字机》的题材很吸引人,这期节目是译者张朋亮的访谈。这本书并不是打字机本身的历史,而是汉字在世界整体现代化、语言技术发展的背景下突围的历史。汉字是一种象形文字,与其他大多数字母文字的语言相比,更难融合进打字机这种机械形式,能不能用打字机打出汉字,如果能,要如何做,就成了需要突围的问题。
长文
可能是我这两个月读得最开心的一篇文章,作者是Patricia Lockwood,之前我读过她To the Lighthouse的引言,有诗人的轻盈和灵动,但这次写到DFW完全不一样,极其辛辣幽默,挥洒自如。这篇文章在英文世界引起很大讨论,有人觉得对逝者不够尊重,这一点我读的时候没有觉得,但这篇评论反倒因此具有了单口喜剧般的冒犯性,真是讽刺。
我的感受和PL差不多,觉得DFW吸引人的是他的essay而不是小说。我可能不会读两三遍《无尽的玩笑》,但他的散文集倒是有可能会读两三遍。
He might have ruined it with its women: the Toni Ware chapter in particular sounds like Cormac McCarthy breaking his hymen on horseback.
Infinite Jest – man, I don’t know. Perhaps I would have enjoyed it more had the rhetorical move not so often been ‘and then this little kid had a claw.’ It’s like watching someone undergo the latest possible puberty. It genuinely reads like he has not had sex. You feel not only that he shouldn’t be allowed to take drugs, but that he shouldn’t be allowed to drink Diet Pepsi.
There was a certain freedom in admitting I was not the intended reader – one of my signature talents, then as now, is for never knowing when something is based on Hamlet.
Patricia Lockwood的声音,我想到的词是euphonious,悦耳动听。她的文章和播客太过出色,相比之下DFW的传记作者D.T. Max的访谈就中规中矩,顺带放在这里供参考。
The Double Education of My Twins’ Chinese School
Peter Hessler’s World of Words
何伟的纽约客最新文章,这里有纽约客长文的机翻中文版。何伟对日常的观察功力依然过硬,微信家长群在他笔下就像平行世界的陌生文明,四年级的语文课本从“天”字开始到“坟”字结束,像个无意中的人生隐喻,也是他一贯细致的洞察。
Sixth Tone可能囿于自身,提的问题过于四平八稳了,但前言中有一句话是重要的,就是何伟启发了一些中国作家写非虚构,换个角度审视周遭,在日常和平凡中找到书写的价值。何伟谈及新闻写作时说,有些记者确定了某个议题(issue),再去找相关的人和地点,而他是先找到感兴趣的人和地点,在他们身上寻找可以写的议题,但中心还是人和地点。所以他的书读起来总是像个人观察手记,而不是事件/议题驱动的调查,更有人情味。
Double Reality: Hedging the novel in the postfictional age
Double Reality这篇,把小说越来越不像虚构、贴近现实,和市场越来越架空、远离现实并置,确实很新奇,这种非常抽象的类比不易写,要赞叹作者勇于处理棘手题材的能力,但是不易写的原因就是很难建立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也有事实性错误,不过总体来说还是有不少启发。它的主体是三部小说:The Guest Lecture by Martin Riker,引入了凯恩斯经济学;Checkout 19 by Claire-Louise Bennett,讲19号结帐通道的女收银员和文学的故事;The Cheffe by Marie NDiaye,一个类似塔尔的故事,主角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女厨师。
The Tyranny of the Tale论证上扎实一些,反思近年来对叙事(narrative)越来越看重的趋势,比如叙事有治疗效果,“写自己的故事”是少数群体要做的事,也是出版业的宣传点,但实际上叙事到底有什么作用,真的如此重大吗?
白脸这篇是匡灵秀(R.F.Kuang)的Yellowface书评,“谁有资格书写XX故事”只是最浅表的问题,答案显然在言论自由、创作自由里(匡灵秀实际上也是这样回答的)。进一步的问法可以是,一个作家的经验在性别、族裔、年龄上,与ta的题材距离太远,这种大量依赖调查和功课的小说写作有可能产生什么问题,而Yellowface实际上有哪些问题。作者指责匡灵秀占据了同龄作家中最好的曝光和资源,却强化了种族刻板偏见,如果真的如此,匡灵秀也不应该由于自己能力有限背上这么大的责任。
The Cacophonous Miracle of “The Brothers Karamazov”
The Unique Challenges of Translating The Brothers Karamazov Into English
《卡拉马佐夫兄弟》出了一本新的英译本,纽约客这篇给不怎么太了解俄国文学和历史的我补充了一些《卡》和陀的背景知识和轶事。比如说:
In 1878, Vera Zasulich—a clerk who had com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a student revolutionary named Sergey Nechayev—shot the governor of St. Petersburg in his office. In a decision that shocked Europe, she was acquitted by a Russian jury. Zasulich became an international celebrity and settled in Switzerland, spreading the gospel of violent revolution; Oscar Wilde’s first play, “Vera; or, the Nihilists,” first performed in 1883, was inspired by her.
选题很好,配上纽时惊艳的互动形式更好。翻译是寻找词语的过程,如同寻找voice,这篇文章用动态的互动展现了一位翻译在工作中的纠结和挣扎,为找到合适的词屡次尝试,各种精细考量,节奏不对,韵律不对,不够口语化,与原词词意相差太远等等,然后删掉重来,如此反复好几次,最后终于找到了满意的词。
Alejo Carpentier’s Second Language
《智利诗人》(Poeta Chileno / Chilean Poet)作者Alejandro Zambra为企鹅出的Explosion in a Cathedral(《光明世纪》/El Siglo de las Luces)的新译本写的导言。他说卡彭铁尔的西班牙语具有一种异质,对于智利人来说,读卡彭铁尔与其说上了古巴岛,不如说上了卡彭铁尔的岛。
This exuberant prose, which is proudly and decidedly baroque, still manages not to compete with the story. We are carried forward, it seems to me, at a fluctuating speed, and we even, at times, laboriously change ships; the pace is remarkable, as are the pauses, the tricky overall tardiness that opens up emotional spaces and unsuspected storylines. The narrative inhabits us, so to speak. At times, we don’t really know what we are reading, and, more importantly, for long stretches we forget that we are reading.
Country Music’s Culture Wars and the Remaking of Nashville
非常长,也很难读,主要原因是我对乡村音乐的历史、目前有活跃的是哪些音乐人一无所知,不过写得很精彩。乡村音乐起源于20世纪初,是南方农村的多民族产物,融合了爱尔兰小提琴(fiddle)、墨西哥吉他和非洲班卓琴(banjo)。二十年代初,Nashville的电台制作人把音乐分成两个品牌:面向黑人听众的race records,成为Rhythm、Blues和后来的Rock and Roll,另一个是hillbilly music,变成了country-and-western。因为收听群体大部分是白人中老年男性,电台制作人很早以前就知道要维持收听率,就得降低女歌手出现比例,也不能连续放两首女歌手的歌,后来大量电台被iHeartRadios收购,就把这种“行业惯例”整合进了推荐算法。
文章还重点写了田纳西州禁止在儿童可能会看到的地方举行drag表演,一批反对的艺术家订了Nashville最大的场地Bridgestone请LGBTQ歌手上台演出,和长期垄断Nashville乡村音乐工业的、充满男性气质的bro country文化剧烈交锋。
The Balkans’ alternative postal system: an ad-hoc courier’s tale
很有意思的题材,很动人的故事。虽然南联盟解体和波黑战争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是边界依然割裂着人与人的关系,曾维系南联盟统一的基础设施——道路、交通线路、邮政不断解体,地区之间邮寄东西价格非常昂贵,也极其不便。比如塞尔维亚和科索沃互不承认,因此两地之间私人货运往来全靠每天日夜往返的三班巴士。由此催生了基于熟人朋友的私人邮递员业务。这些邮递员与“客户”之间的信任在几秒之内就能建立,角色介于专业人员与熟人之间,因此支付报酬时考虑的也是对方会不会受到冒犯,很多人会多给一些,而即使如此,也比官方提供的邮政服务便宜很多。“快递”的货物小到德里纳牌香烟和亲手做的食物,表明战争虽然几十年前就结束了,但阴霾依然没有消散。
Photo by Faruk Kaymak on Unsplash
很喜欢这个精神食粮系列,特地手动留言庆祝一下更新!🎉
《多谈谈问题》看到豆瓣上有个友邻发过一模一样的评论,没想到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