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时日,扼杀与治愈,打碎与建造

千层面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可能是我读过最喧闹的小说,有无数种声音托举着文本——正在说话的意识、无处不在的市景描写、大量拟声词的运用、重复句子的穿插、极快的叙事线与视角切换。叙事中插入各种元素,从头至尾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与《尤利西斯》一样,《广场》的大部分篇幅也是主人公在柏林城中穿行的所见所闻,但《尤利西斯》的路线是线性的、鲜明的,《广场》中的城景则主要集中在亚历山大广场周围,是纷乱的、相似的甚至重复的——满载乘客的有轨电车行驶在街道上,两旁商铺整齐,满眼都是商业广告,过马路的行人川流不息,这种景观投射在人的内心,就是工业化与城市化带来的现代性焦虑。目光可以停留之处骤然增多,注意力像叙事一样被切割成碎片,人群中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有目标和方向,闲荡中的弗兰茨感到偌大城市无容身之处,被排挤在外不被接纳。小说开篇,弗兰茨刚刚出狱,需要定期去警察局报到,这种受到监控的不被信任感加重了他的惊慌、孤独和茫然失措。

德布林做过精神科医生,这种背景使他善于向深处挖掘人性,探索内心冲突,甚或直接讨论精神疾病。弗兰茨被赖因霍尔德推出车门以致失去右臂,康复后反倒对其产生了莫名的依恋和喜爱之情,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表现;后来弗兰茨进了布赫,医生的推断中直接指向了弗洛伊德。文中有些句子和意象反复出现,挂在文字间,与《审查官手记》如出一辙,比如灵魂堕落时黑暗的树影和水面,无法掌控命运时割草人的镰刀,是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声音,逃不脱的梦魇,挣不脱的缚索,巧的是安图内斯也曾做过精神病医生,可能这类作者特别熟悉深受困扰、焦躁不安的精神状态。而同样是写外部世界对内心的挤压,金爱烂在《你的夏天还好吗》里侧重于细描内在世界日渐逼仄和狭窄,《广场》却强调被喧嚣和焦虑包裹的精神本身的软弱。

德布林在《广场》中进行了诸多形式上的探索,新闻报道、广告、统计数据、琐事甚至物理公式都作为元素穿插其间,如此多元和大量的元素加入无疑会让文本显得匠气和缺乏条理,可也准确地表现出了现代生活破碎、割裂、缭乱、扰攘的本质,从这个角度说也算是形式与内容达成了一致。虽然时而用力过猛,《广场》中几处重要的情节转折写得非常出色。

第一处是弗兰茨把伊达殴打致死,德布林用牛顿第二定律的极限形式表示整个过程,回避了残酷的暴力场景展现,也抽离了感官和情感,这种表达既是弗兰茨冷漠麻木内心的外化,也暗示现代社会将人和动作抽象为符号,把独特个体变为统一标识。

第二处是米泽遭赖因霍尔顿毒手,紧接着出现了大量重复隐喻——米泽说过的话、割草人、“它的时日”、被屠宰的动物、黑夜风暴和森林,虽然全书语调大部分时候都波澜不惊,没有情感展现,但是此处大段铺陈却饱含情感,非常动人,是米泽的死引发的巨大情感震颤的出口。

第三处是弗兰茨在濒死状态下与死神的对话,斧头白光闪闪,死神在狂风中歌唱,这段灵魂深处的拷问彻底击溃了他,也是这部作品第一次直接地讨论人与世界的关系,死神认为世界需要的是清醒、会动脑筋的人,而非弗兰茨这种盲目、软弱、有狂妄的坚持但遇事只知逃避的废物,脱胎换骨的弗兰茨的确不再软弱,甚至还有些担当了,可是他也变得麻木和平静了,他躲进人群里,好像他对世界的感知与反应和狂妄一并失去了。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以一位底层无赖为主角,他的人际圈由小偷、劫匪、流氓、罪犯组成,这些人由于缺乏教育用语粗糙,德布林的笔触也粗放,本就破碎的叙事被模糊的人称代词干扰,变为似是而非的粗线条,对比之下,几处重要情节的质地显得格外细腻精致。这些粗糙的轮廓和精微的褶皱表明,在卡夫卡《城堡》式的困境里,没人能逃出周遭,也逃不出自己的心。

Photo by Claudio Schwarz | @purzlbaum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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