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杀害美本身
对于杀人犯来说,落日最使其痛惜。杀人者的魂魄和辉煌的落日极其相似。落日具有的忧郁,是极度收敛的热情发散出来的瘴气,它直接杀害美本身。
这部短篇集收录了三岛13篇小说,从16岁文坛初试啼声的《鲜花盛开的森林》到1960年得意之作《忧国》,从《鸡蛋》的俏皮到《海和晚霞》的孤独,他展现了许多件作者面具,探索了迥异的题材和风格。短篇是窥见作家多面的不二途径,其中有许多面是罕为人知的、与大众印象不同的三岛。
《鲜花盛开的森林》同名小说使我想到了20岁以前常读的几位台湾作家——简媜、张晓风、席慕容,华美而静谧,轻缓又温柔,行文中有明显的的青春文学的影子。喷薄而出的情绪附着在大量风景上:硫酸雨般的阳光潇潇而降,萤火虫幽幽离开草叶,秋空如紫色帷幕,憧憬宛若一条河。人物的生活环境通过精细的服饰和器物表现:粉红的香罗扇、光琳风格的屏风,柔美的粉色舞蹈服里,裙撑的鲸骨像胀鼓鼓的花篮。《鲜花》有处女作的典型长处与缺憾:选词精心,字斟句酌,词藻富丽, 流动着为赋新词强说的愁绪,甚至有些故作高深,但离学会克制的阶段尚远。三岛大部分精力似乎都放在了描绘景物和器物上,使得背景渲染成为这篇故事唯一的文学技巧,因而在这种情形下,填充越是丰盈,人物扁平、情节零碎、情感单调的问题就越是凸显。
不过平岡公威之所以能成为三岛由纪夫,《鲜花》之所以辅一问世就能获得文坛瞩目,当然自有其独到之处。《鲜花》中泛滥的美景和哀愁,虽然于全篇的完成度有缺损,但单独看来经得起推敲和细品,文字本身的美自不必提,三岛用的比喻也独到,如“屋子自身犹如一朵生意盎然的鲜花”,和“枫树像喝了琼浆玉液一般殷红”。虽然单独小篇章中的情感略有不同,但都是由一种模糊不清的物哀引发的生命感叹,主角的身份和经历过于类似(也因为情节着墨太少缺乏详细描绘),读起来有重复感。但这种散文式的写法、轻纱下影影绰绰的物哀,反倒成为三岛的风格烙印,能在他步入巅峰后的作品中觅到踪迹。
这本集子的第二篇《中世某杀人惯犯留下的哲学日记摘抄》则更能预示三岛未来的行文风格和思想内涵。
杀人犯知道,杀人者只有通过被杀才能实现自我完成。……杀人一事,伴我长大成人。杀人是我的发现,是走近已被遗忘的生的手段。我所梦想的广大无边的混沌中的杀人,是何等美丽!杀人犯是造物主的反面。其伟大是共通的,其欢喜和忧郁也是共通的。
这篇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位杀人犯,他的视线里全是他“猎物”的形貌,被杀时和被杀后是什么状态,他的所思都在寻求杀人本身的意义及其他事物对于杀人意义的启示。“杀人”与造物主的创生是生命的两端,互为反面,但“杀人”的同时却也在创造,变化就在此刻发生:庸俗变为艺术,卑贱变为崇高,流动变为静止,消逝变为永恒。杀人犯终结他人的生命,同时自身的生命也在不断流逝,“边杀边生,又不断走向死亡”。
较之走向新的美的意志,污秽麇集的场所的颓相——其原来面貌就是彻底的美的明证。所谓“健康”这种修辞究竟是什么?
健康、疾病、污秽都是人为定义,由此具有价值取向,衍生出了误解、歧视、排挤,变成社会、政治和文学隐喻。杀人犯杀掉了126位“下贱的乞丐”,这些乞丐原来的污秽面目并非世俗定义的美,但三岛认为它反倒是“美的明证”,只是缺失“赴死的意志”,他的观点里,美需由死亡(被杀)来完成,因而杀人犯“健康的意志”来源于终结他人生命以成就美的强力、干脆和冷酷,故而又说“杀人者只有通过被杀才能实现自我完成”。
你们叫做发现。我们只说看见。
这是海盗眼中自己所属的群体和其他人(杀人犯)截然不同的认知视角。海盗认为“创造、发现都只是 ‘在于恒久’,因而不是普遍存在”,而“看见”是中性的、客观的,不携带价值期盼的,他们不图谋把美凝固成雕像,不追求完美,不希求永恒。“永恒”是一种自然状态中的感受,不需要也无法干预,更无需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海是能倒映出无限的有限实在,而“没有界限的地方就没有久远”,空间没有边界之处,也谈不上时间的边界。
三岛在《哲学日记摘抄》中探索生死、时空和美学错综复杂、互相交缠的关系,其中“毁灭美以完成美”的主题出现在许多之后的作品里,比如这本集子里技巧最圆融、完成度最高的《忧国》及知名的《金阁寺》。这13个短篇中反复出现海和落日的意象,可见三岛对它们尤为偏爱,在三岛这里,落日不同于一般“美和将逝”的代表,他眼中的落日“辉煌、忧郁、使人痛惜”,是“极度收敛的热情发散出来的瘴气,它直接杀害美本身”。落日固然美,但它也是邪恶和自毁的,并且因邪恶而自毁,因自毁而邪恶,又是杀人犯无法抵达之境,无法通过毁灭它而成就和凝固它的美,使之永恒。但也许三岛觉得,自己至少有决定自身生死的意志和能力,他的自我完成可以通过自我毁灭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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