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一颗水晶,在铁之世界

千层面

——翁贝托·埃科《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

“您的记忆力似乎处于极好的状态。顺便问一句,您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起来。名字刚才还挂在嘴边。过了片刻,我提供了最明显的答复。

“我叫阿瑟·戈登·皮姆。”

“那不是您的名字。” 当然不是,皮姆是另一个人。他不会回来了。我试图征得医生的谅解。

“那您管我叫……以实玛利好吗?”

这位病人不姓皮姆,也不叫以实玛利,他的本名叫詹巴蒂斯塔·博多尼,昵称扬波,刚从一场交通事故中苏醒,失去了所有情节记忆,但保留了令人惊叹的语意记忆,他记不起自己的名字、父母是谁、是否结婚、有几个孩子,但对读过的书却过目不忘,脑中时刻出现断章和诗句。阿瑟·戈登·皮姆出自爱伦·坡的长篇《阿瑟·戈登·皮姆历险记》,而以实玛利则来自《白鲸》著名的开篇。埃科的小说一贯密布知识和典故,《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拥有这样一位博闻强识的主角,自然书袋遍地,登峰造极。

事实上,我的脑袋不是空虚的,而是一个回忆的大漩涡,回忆的内容却不是我的:在我们人生的中途,侯爵夫人五点钟出门,亚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雅各生拉·曼查的吉诃德,钟声在圣诞午夜响起,就在那时,我看见傅科摆摆到微笑和泪水之间,科莫湖的支流上天色很晚还有美妙的鸟鸣,去岁之雪轻轻地落进香农河汹涌澎湃的黑浪之中,英国老爷们,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messieurs les Anglai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尽管言语无法抚慰来往穿梭的女人们,我们在这里能造就意大利,否则吻只是吻,没有别的意义,你也是碰巧(tu quoque alea),没有个性的人临阵脱逃……

冒号之后的每句都有出处:但丁《神曲》开篇,保罗·瓦莱里名句、《旧约》开篇、塞万提斯《堂·吉诃德》、埃科本人的《傅科摆》开篇、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曼佐尼《约婚夫妇》开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73、维庸《古美人歌》末句(《玫瑰的名字》里曾引过)、乔伊斯《死者》末段、安特罗什伯爵战场名言“英国的先生们,先开枪吧!”、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开篇(《傅科摆》曾引过)、意大利诗歌集《歌本》#128、T·S·艾略特《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卡拉塔费米战役中朱塞佩·加里波第冲锋前的名言、电影《卡萨布兰卡》插曲As Time Goes By歌词、凯撒遗言Tu quoque, Brute, fili mi!(也有你吗,布鲁图?)和渡过卢比孔河前说的Alea iacta est(骰子已被掷下)、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

除此之外,出现在扬波脑中的还有大量关于雾的引文。每当他深受失忆困扰时,一阵浓雾就会伴着引文出现——他本人收集了至少有一百五十页,其中绝大部分都能背诵。扬波与十八世纪著名的字体设计师(Bodoni字体系列)、排印师詹巴蒂斯塔·博多尼同名,自己又是一名古董书商人,从埃科专精的符号学视角来看,这大概意味着他以人类记忆的凝结为生,并设计记忆在纸上呈现的样貌。他对妻子保拉说:“引文是我唯一的雾灯。”“迷雾一如既往地弥漫在我心中,只是偶尔被一个书名的回声刺破。”印刷在纸上的墨迹是他的挚爱,也是他的罗盘。

扬波的人际关系和成长经历只能由亲友告知,自己无从确证,保拉和好友詹尼暗示他与女助理西贝拉可能有暧昧关系。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扬波所说,“像一张卡住的唱片,由于记不起开头的音符,也就结束不了歌曲”,如果不了解过去的关系,他就难以继续发展出新的。出于“绅士的体面”与西贝拉的沉默,二人过去的关系就此成谜。

很快扬波在保拉的建议下回到祖父留下的乡间别墅,他童年成长的地方,房子周围有葡萄园,有苗圃、菜圃和果园,还有猪圈、鸡舍,宛如无忧无虑的伊甸园。他试图找到那块玛德莱娜点心,唤回记忆和身份。他在那里发现了许多旧日的连载漫画、唱片和笔记本,这些“庞大固埃冻结”的琥珀里保存了扬波的成长记忆,可他本人的脑中只剩下断壁残垣——星星点点的“神秘火焰”。记忆多么脆弱又难以捉摸,它会被疾病吞噬,被撞击粉碎,越久远的记忆越容易扭曲,变成愿望而非真实;生者的记忆是逝者最后的存在之所,而随着死亡的必然降临,这种存在也终将被抹去,略微改改罗斯的话,它“像水晶一样挂在这铜墙铁壁的世界”。

即使是扬波赖以维生、又赖以寻回身份的公开集体记忆也成长得战战兢兢。法西斯治下的出版都经过审查,简讯和补白可能比头条重要,没报道的比报道的重要,读者需要“学会在字里行间领会言外之意”,还要偷听敌台(如Radio London)来与本地报纸新闻对比。连载漫画里的美国英雄“水牛比尔 ”被改为墨索里尼的同乡。《托波利诺》周刊一直连载迪士尼漫画,在德意向美国宣战后,主角米老鼠被杀死,代之以人形的意大利角色托弗利诺,它的朋友米妮和克拉贝尔也全部化为人形。尤瑟纳尔说“要将一个人的思想重建出来,最好的方法之一是还原他的图书库”,但是同样的书在不同年龄读,会得到截然不同的体验和结果,面对突然崩塌的米老鼠世界,少年扬波感受如何已不得而知,我们所知的只有寻找玛德莱娜的扬波。

后来他终于回想起自己的历史,但比起寻回失物,这段索拉拉之旅不如说是重新发现,他像旁观者一样审视了自己的阅读史,也重温了一代人的童年,他从外部完成了内部的重建,也获得了重读的赠礼:以近六十岁的年纪理解了少时不懂的政治,也第一次知晓了祖父的态度和反抗;他知道了自己毕生都在寻找初恋对象莉拉的面孔,保拉和西贝拉都是他旅行的客栈;他意识到自己的童年终结于从峡谷边归来的大雾之夜,被迫与忘年好友作别,也许从那时起他突然长大,被逐出伊甸园,而那场大雾以无数诗行的形式给他留下了长久的印记。

第二部末尾,一本莎士比亚1623年初版对开本将扬波送入昏睡,第三部的标题别有意味地叫ΟΙ ΝΟΣΤΟΙ,希腊语“归来、归乡”,他的记忆回归头脑,雾气也回来了,但记忆和雾气中还藏着其他东西。一开始扬波“在洞壁发出磷光的隧道里行进,奔向远处一个灰色的斑点,又从雾气中出来”,随后他“仿佛在太虚中漂浮,滑向呼唤无底深渊的深渊”“被禁锢在与世隔绝的黑暗中,禁锢在极端的自我中心中”。他经由黑暗的地穴进入了冥府,连向导他都早已见过了——库迈女先知西贝尔(Cumaean Sibyl),也就是女助手西比拉(Sibilla)。他进入了一片混沌,挣扎在生与死、存在与毁灭,真实与虚幻的边缘。在这种黑暗里,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除了自己的意识,他一无所有。

他怀疑自己的所在,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也许交通事故和失忆都不存在,没有峡谷一夜,没有奥西摩医生和安杰罗熊,甚至生活只是一场梦,他在昏睡时记得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刚寻回的记忆是梦中之梦,幻象中的幻象。也许他在大脑中构想了整个宇宙,甚至他本身只是一枚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缸中大脑。物理学家詹姆斯·金斯(James Jeans)总结物理学的一系列发现时说:“世界开始看起来更像一颗伟大的头脑,而不是一台伟大的机器”。但扬波要面对的问题是,他永远都无法弄清究竟是哪一个。

在扬波心中,莉拉“娟美如太阳”,是极致的神秘火焰。他一厢情愿地向洛阿娜女王祈祷,想看清莉拉的脸,可是最后他只看见了自己的欲念想象的女人,邪恶、性感、媚惑,并不是莉拉。身份既不在个人历史里,也不在集体记忆中,它是一种永恒的不确定,正如我们存在的状态。记忆无法被寻回,扬波找到它的时候已经不在同一条河流里了,他以为的失而复得,只是塑造过他的经历以另一种方式重塑了他。无论是莉拉的脸、记忆还是身份,都无法被找到,混沌与黑暗是它们的终极归处。

故事的最后,他遇见的人、书中的角色依次登场,仿佛是初次亮相,也好像是谢幕,故事本身也似乎回到了开篇,那时扬波还没从交通事故中苏醒,依然在黑暗中沉睡。

Photo by Lenstravelie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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