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的制图师|2023 我最喜欢的十本书
标题语出Heather Cass White。
2023年读的书不算多,也读了不少大可不必读的东西,今年最想实现的目标是尽量读自己最想读的书,其次是少读豆瓣榜单上的书。去年top10单子里非虚构的含量很高,今年倒很奇怪,寄予厚望的非虚构折戟沉沙,反倒有不少小说读到心颤。这一年还体会到了重读的意义,(对某些书而言)也学会弃书了,作为一个读者这样的时刻来得实在太晚了,但好在它还是来了。
Living by Fiction by Annie Dillard
一个作家的文学心得,用感知,而非理论去接近看起来无法到达,更遑论拆解的宏大抽象话题。你看到她自己的选择、定义、分类、好恶,这是一个足够独立、独特和复杂的读者展现出来的样子。这些东西本不该由学院内外的理论家和批评家、博主KOL,甚至是某种风向决定,但可惜Annie Dillard这样的读者太少了。还读了她的一本中译《万物归一》,译笔极美,推荐。
短评:她的语言简单清晰,直面文学艺术与世界复杂关系。这些话题似乎飘在虚空中:当代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文学与批评的关系、文学与艺术、艺术品与世界、世界有意义吗,她不用艰涩理论和复杂句法,直接用自己阅读和写作的经验去拆解,仿佛徒手杀死恶龙的勇者,展现了一个作家和思考者真正的创造力和独特性。这类“终极”问题当然没有确定答案,也许你并不一定赞同她的立场和观点,也一定会受益于她搭建的框架。
Fox/《狐狸》 by Dubravka Ugrešić
其实是我2021年最喜欢的书,那年偷懒没有写年度书单,还记得21年12月花了大半个月在惊喜和眩晕中读完了英译本,当时对第一章印象极深,直到今年年中中译本问世我粗略翻了翻感受还是如此。但是两个月前再翻开,开始渐渐体会到后面几章中的玄机。今年本来还在读Vivian Gornick的Unfinished Business,就算读完很可能也不会出现在这份书单里,但它在很长的时间尺度上展示了经历和心态的不同会怎样凝结在对同一本书的观感上,对我这种几乎没什么重读习惯(非常糟糕,不要学)的读者来说,倒也是大开眼界。
短评:重新翻了一遍中译本,还是最喜欢第一章,结构坚实,环环相扣,又如同整本书的缩影,与《微暗的火》一样,脚注也能叙事,与正文叙述者可以不是同一人。“我”在莫斯科及母亲在小火车站、索菲亚的简短自传、《痴人之爱》、田垣的小说、皮利尼亚克《故事之为故事的故事》,都是不同层级的文本,每一层都是创作,都是狐狸,书外的读者无法确认这其中究竟含有几重背叛。 皮利尼亚克说狐狸是作家的图腾,但随着小说展开,你会发现这巧妙编织、密密层层的文本也是狐狸(用近期多次听到的说法——“文学是巧言令色”),甚至人的身上也可能附着无数版本看不见的文本。又有可能如纳博科夫所说,人类生命不过是晦涩难懂而未完成的杰作脚注罢了。狐狸边缘弱势却也狡黠,无论生死都能搬出诡计甚至魔法,脚注不懈而绝望挣扎着的生命,也能对抗时间和死亡。
The Water Statues /These Possible Lives by Fleur Jaeggy
短评:谁能想到罗伯-格里耶风的小说如今读来反而显得挺古典,Jaeggy飘忽、摇荡、沉溺,人物总望向远处,一直放空,可同时又能感到她全副身心的投入。Beeklam喜欢沉默的同伴和沉默的雕塑,Jaeggy也喜欢沉默的同伴(她曾盛赞巴赫曼的沉默)。雕塑——凝固的时间和面容,偶像——在水中漂流,撞上地下室的墙,灵魂也如Flying Dutchman在七海永航。
Fleur Jaeggy绝对是今年发现的最惊喜的作家,没有之一,距离读完半年过去了,我眼前好像还能看到漂满雕像的地下室,用她的话说就像幽灵船。雕像是凝固的孤独、哀愁和沉默,在水状的时间中漫无目的地漂着,如此坚硬牢固,仿佛永远不腐,但是我们都知道它还是会崩塌会破碎的,the Water Statues最打动我的就是这种脆弱的永恒。
短评:轻盈灵动,很多句子非常惊艳,让我想起李斯佩克朵,出了英译的几本书也跟李斯佩克朵一样都是百页左右的薄本。三篇人物小传分别写Thomas De Quincy、John Keats和Marcel Schwob(她是TDQ和MS的译者),早慧早熟才华惊人,却困于病痛、贫困、药物或早逝。她以一种独特而新鲜的方式接近这些作家:
Thomas surprised his shoes and went skating down the street.
Keats came across a being with a strange light in its eyes, a rumpled archangel – he recognized Coleridge.
Trilogy by Jon Fosse
如果说福瑟和Jaeggy有什么共同之处,就是把日常俗务写得飘然若仙,除了共同的空无,Jaeggy是用诗一样意想不到的搭配,福瑟用的是语言的节奏。读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素净、重复的句子,带着奇诡的韵律,还在一浪一浪地拍着我。
短评:极其特别的阅读体验,福瑟把一切柔化、拉长、抻平,转化成慢动作,又反复倒带,分行的台词弱化了冲突的张力,变成了滑稽的诗意。俗套的情节被他写得像一片冰河流经的雪原,洁白、清澈、干净、空无。他刻意减少故事的细节,使用最简单的词语,略去感情流露,略去原因和过程,甚至吝啬起名,他的故事现实没有细节,心理现实却非常丰富,一再重复的句子不仅不累赘,反而有种奇异单调的简约。 不论什么时间线,情节的主要时态都是一般现在时,时间因此而变得模糊暧昧。他写的是没有句号的长句,当句号出现时,就像听到了咆哮的惊雷。
萨博·玛格达《门》
写两个女性间关系的小说很多,从《那不勒斯四部曲》到Book of Goose,但能做到像萨博一样深入骨髓、收放自如的很少很少。
短评:275页,十几万字,几乎只写了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其他角色没怎么着墨(狗可能最多),这种勇气和技艺都令人羡慕。艾梅兰兹是个老妇人,脾气又硬又坏,养猫,极爱干净,充满谜团,仿佛能操纵小狗维欧拉,常见到她拿着又大又沉的扫帚打扫街道,简直女巫本人。女巫的小屋需要开门咒语,进入女巫的房子、与女巫关系亲密当然殊为不易。Magdolna是知识分子,受过教育,看似地位更高,与艾梅兰兹的关系中却更为被动,仿佛顺服在女巫的魔法下。漫长的试探和拉锯都是为了之后的天地覆坠,生命和情感像多年未动的古董家具一样化为齑粉。
全书最甜蜜和心碎的词:玛格杜什卡。
Death Comes for the Archbishop by Willa Cather
前几天偶然又翻开《小说机杼》,在最后几页看到伍德是这么说这本书的,“薇拉·凯瑟的《死神来接大主教》(Death Comes for the Archbishop)的最后一章里,有美国小说史上最精彩的几页”。但是要扎扎实实地从第一页读到这最后几页,经过暴风雨、红土地、虔诚的信仰和轻易的死亡,才知道最后一章中温柔的爆发到底有多精彩。
短评:最后两卷是凯瑟给耐心读者的奖励,这时才能体会到拜厄特说的pace,前面是如何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最后又是如何复杂和密集地编织,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也许她想说明,充满热情、致力于行动的一生在濒死时敲响了最强音。她的笔触总让我想起《哈德良回忆录》里的尤瑟纳尔,干净清澈透明,在血腥荒蛮的历史中,这种洁净显得不太可能,或许洁净本身就是对血腥荒蛮的遮蔽。
威廉·芬尼根《疯浪人生》
2023年读得最开心的书,写的是人如何爱一个物,如何在爱中展开触角,如何爱这个物带来的体验,这样的爱是如何从占据生活的一角到逐渐包裹住整个生活的。
短评:没有想到一本以冲浪为中心的回忆录具有如此丰富的维度。虽然对浪管、浪唇、上浪点之类的术语毫无概念,但很容易被芬尼根的激情感染。作者并非泛灵论者,但他与泛灵论者和科学家有共同之处——细致入微的观察甚至相似的视角。每一个冲浪点、每一朵浪都有自己的性格,同一波浪在作者和伊尼亚眼里也完全不同。海洋的个性也变化多端,冲浪是避难所,快乐的藏身地,也是充满敌意的荒野。它能带来极度的迷恋,也能提供濒死的体验,甚至死亡本身。审视自己对海浪的感受,考量冲浪和生活的关系,也是几十年的轨迹。
伊沃·安德里奇《德里纳河上的桥》
本来只觉得很不错,最具体可感的是寓言/传说和虚构的情节/人物的交互与对照,最近读了一点东欧史才意识到由于无知错过了许多细节,另外一条对照线索——时间和空间坐标才慢慢清晰起来。
短评:德里纳河上的桥,“永恒存在于潜意识中的神圣遗产”,16世纪由一位出身此地的大宰相捐赠修建,历经几百年后在一战战火中被炸断。安德里奇的笔法像民间传说,几百年的时间跨度,历史转向的时刻,全知视角及有限的内心描写,按篇末授奖词的说法,他“使现代洞察力与《一千零一夜》的宿命观结合在一起”。小镇靠近塞尔维亚边境,不同民族和信仰杂糅,安德里奇笔下有这些群体统治与被统治、迫害与被迫害的更迭交错,平凡居民无法被满足的欲望,得不到的美好生活,永远虚空的梦想,以及被历史和命运漫不经心地拨向深渊的生命。
理查德·普雷斯顿《初光》
这本书出版那年理查德·普雷斯顿才三十四岁,那时候他已经写得这么老道了,把故事线、叙事、时间线整理得明明白白。
短评:这是1988年初版的书,那时地球上还没有八十亿人,那时天文学家中有个说法:五十亿人关心地球表面,还有一万人关心除此之外的一切。人们从农场、军工厂、石油公司、理发店、家中客厅走向帕洛玛山,走到海尔望远镜巨大的镜片下,坐在主焦笼里,看到亮度胜过整个星系的类星体,具有高度的红移,它们如今已经湮灭,也不知道确切距离(几十、一百亿光年?),那是可观测宇宙的边界。詹姆斯·冈恩说:“等我们认为其实一切都没那么认真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成年人。但惊异感永远不会消失。我猜这就是我喜欢这上面的原因。这儿离群星更近70英尺。” 敬惊异感(sense of wonder),敬70英尺。
单读《多谈谈问题》
除去戴锦华编辑了稿子,语言复杂得毫无必要,思想史万有引力过度简化了理论和现实(叶三的提问水平也很糟),其他几篇访谈就像高质量的播客文稿。看久了蜿蜒曲折的贴近和指涉,读到这种干净利落直切现实的内容,会有久违的畅快。致敬劳老师,最好的抚慰莫过于知道有人依然在认真做事,推动改变,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Honorary Mention:
Four Plays by Karel Čapek
没有算在十本里是因为只读了四部戏剧中的一部The Makropulos Case,笔法老练,写法老派,特别是结尾,和后来的荒诞派完全不同,剧情和对话设计功力扎实,对话像仪器一样精密,有机锋有笑点,搭建人物的效率很高,加上悬念迭出的情节,显得非常紧凑。情节围绕着一份希腊人Makropulos的永生秘方,永生到底值不值得追求,它究竟能让生命更有价值,更圆满,还只是停滞和无聊,永生的权力应该怎么分配。但至今没人能逃过死亡,也就没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希望2024年少读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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