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小姐与沙堤斯大宅的倒塌
与《远大前程》主角匹普一样,墓地也是童年的加布丽埃勒与世界接触的地方,她觉得自己是“这个花园地下居民的女王和保护者”,她“带着鲜花、叉子、勺子和其他能从家里偷出来的东西,绕着坟墓摊开自己的战利品”。她与家人感情一般,无人能敞开心扉,只好在这里向死者倾诉痛苦与不幸,加布丽埃勒没能像匹普一样在墓地里遇到改变他命运的马格韦契,但她远比匹普更幸运。
这位成长于修道院的孤女后来在穆兰的一家内衣袜子店做店员,而后跟随驻扎当地的轻骑兵去了咖啡馆做女歌手,获得了伴她一生的昵称“可可”,在那里她遇到了贵族子弟、前轻骑兵艾蒂安·巴尔桑,他成了香奈儿一生中帮助她的第一位贵人,艾蒂安把她带进了“王苑”——上流社会的社交圈,提供公寓让她在巴黎开了自己的女帽店,在王苑结识的朋友成了她的第一批顾客。在那之后,从康朋街的精品店,多维尔的分店,到比亚里茨的设计沙龙,可可彻底引领巴黎风尚、成为“时髦”的代言人。
香奈儿的设计把女性从束腰、裙撑、及地的裙摆和繁复的装饰中解放出来,一战时物资紧缺也支持了她的理念,据说因为缺乏材料,女性的裙子变得更短,而金属短缺则帮助结束了撑条和“紧腰束带”的时代。与夏帕瑞丽、迪奥、巴黎世家的设计相比,香奈儿的风格自成一体,她的服饰更安全、优雅、柔软、得体。香奈儿有一套独创的时尚哲学:她反对不能持续的时尚,追求一种“持久的彻底简单、无缀饰和休闲高雅的穿衣方式”,她确信持久力与时尚完整性、情趣和诚实相关;她确信衣服的美学应该仅仅是内在道德感和真诚情感的外在反映。时尚的真正目的也许不是重新定义我们是谁,或告诉自身我们是谁的那种方式。
“香奈儿集战后所有怀揣梦想的女性成功史于一身,她在一切皆有可能的战后10年间成为了女性的典范:一位可以独立谋生、可以选择自己所爱、按照自己的准则去生活的女性”。
可可·香奈儿当然是一位独立的女性,她爱工作胜于情感,挚爱亚瑟·卡佩尔和七十多岁的高龄都不能阻止她对工作的渴望;她出身低微,但她的社交圈已是法国甚至国际上财富最多、才华最盛、权势最大的人群。但她并不认同工作不可放弃,不认同女性价值的多元定义,也不认同女性也应当和男性一样去工作,而非被有钱人像宠物一样圈养。她寒微的出身没能给予她对手下的女工和模特更多的同情与理解,她的模特非常辛苦,经常需要连续站立6到8小时,可是香奈儿在被建议提高模特薪酬时却说“她们是漂亮的女郎,为什么她们不找情人呢,她们应该很容易找到养她们的有钱人”。1936年6月,香奈儿的销售女工罢工要求提升待遇,可可勃然大怒,认为她们方式不体面,诉求也完全不合理,但在竞争对手夏帕瑞丽下一季新品的压力下才勉强放下骄傲妥协。她为了掩盖自己的童年故事写信给弟弟吕西安,让他在36岁放弃工作退休,买一栋房子安居乐业。即使她站在了职业生涯的巅峰,拥有巨量声名和财富,她也觉得这些不足以赋予一个女性成功,她觉得“不论她是什么年龄,年轻、年老、母亲、情人,不论你要什么,一个没人爱的女人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远大前程》中匹普幻想自己的家不是真正的家,他向往郝薇香小姐的沙堤斯大宅,弗洛伊德把这种心理称为“家世传奇综合征”,显然可可也有这种征候,而且比匹普更甚。阿布迪女勋爵写道,“战胜了所有人生障碍的她,却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耻辱。她试图掩饰她的出身。除了童年外,她征服了一切。”可可对抛弃和贫穷感到深深的恐惧,想彻底隐瞒自己悲苦的出身和不幸的童年,所以编造了在美国做生意还给她寄来礼物的父亲,绝口不提儿时回忆,付钱给亲弟弟让他们对往事缄口不言。香奈儿所在的奢侈品时装业与沙堤斯大宅一样,充满了虚假的浮华,可可编织的谎言正是为了迎合这些虚伪的规则。毕竟时尚史是权力意识的历史,优雅的品味是基于阶级建立起来的,虽然可可认为时尚的目的不是定义或转变人的身份,但她的成功正是构筑在权力的流动和身份的建构之上:帮犹豫不决的客户做决定、吸引“宝贝儿”和女贵族模仿自己的穿戴、利用普通女孩对香奈儿商标和设计所代表的上层生活方式的向往。她直言不讳、无畏、骄傲而独立,却无法跨越对出身的自卑和抵触,她初到巴黎时生怕被巴黎人当成乡巴佬,却终生眷恋欧巴济那的生活,对光秃秃的石墙和碱液皂充满感情,甚至每天早晨要闻一下碱液皂的味道再开始工作。这种自卑又自恋、抵触又留恋的心态十分复杂又充满讽刺,她与上流社会的纠葛也是如此。她从一开始就渴望融入客户的圈层,最终以横溢的才华和雄厚的财富被接纳,但她的两任情人都或多或少受她的出身困扰而无法与她结婚,因此她并没有得到她最在意的那种接纳。她晚年孤独,又像童年时一样去墓地里找亡灵说话。
特里·伊格尔顿在《文学阅读指南》中论及《远大前程》时提到,匹普的名字是回文,只有回到出发的地点,才能真正地前进;要获得真正的独立,就必须承认令人厌憎的源头,因为它是生命的渊源。人只有接纳历史不是自己创造的,才能获得自由。她渴望的是通过工作逃离贫困与受制于人的附属地位,是无拘无束,是亲密和被爱,这是她毫不在意的自由,即使没有,她也已然成为影响力和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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