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维的真正价值是废除三维的独裁
除了第四章之外,《2666》的语言像松软的奶油蛋糕,不甜不腻,很易读但也具有一定浓度,丢进水里会晕开深具层次的复杂味道。波拉尼奥行文里也有拉美作家一以贯之的平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详细周到地描述坍塌的土石。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里说第一章的笔调像轻喜剧,我倒觉得这一章语言的轻盈不是喜剧感的轻盈,而是一种有承载力的跳动感,跳动本身并没有透露情绪的悲喜。这一章的意象——天色阴沉、细雨绵绵、被洗得翠绿的植物、多角恋的情感纠缠、难觅踪迹的神秘作家,反而有些哀愁弥漫。也许是天生,也许是刻意训练的能力,波拉尼奥能把文字精准地控制在有色彩但不鲜亮,平静又不沉闷的狭窄的区域间,在第一章里全程保持一种微温的口感,好像四人之间亲切但不亲密的友谊。
在开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微温的平静使我感觉到距离,仿佛叙述者刻意控制,读者进一步则退,退一步又进,曾一度觉得这种腔调过于狡黠,缺乏诚意。但波拉尼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热血,对世界有满腹的情话与牢骚。阿玛尔菲塔诺对墨西哥知识分子的现状发表了认真的看法,敞开心扉的波拉尼奥就像一个回头的浪子,比从头到尾的专一显得更深情款款。弗罗里达谈到一本书仿佛是华雷斯总统童年经历的私房话:牧童问月亮短暂的漫游是要去哪里啊,永恒的轨道又伸向何方呢,既然生活是不幸的,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忍耐下去呢;那无限的太空和无边深邃的宁静在做什么呀。好像在不同的时地和《赤壁赋》遥相呼应——“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波拉尼奥谈墨西哥知识分子的尴尬处境,谈圣特莱莎乃至整个墨西哥政治腐败、阶层固化和公检法的低效,全国上下对女性权利和地位的轻视,谈美国黑人有形和无形的种族局限,谈犹太人大屠杀中恶的平庸性。第四章的笔调像一篇纪实文学,沉稳、不露声色,两百多个罪案报道是两百多层怒火,贯穿始终,被严严实实地捂住,在内部爆发发出闷响;妙龄少女尚未展开轨迹的人生,年轻女孩积极生活的梦想,都被一场又一场飞来横祸毁掉了。
阿玛尔菲塔诺把书晾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当即令人联想到是在致敬杜尚的《泉》。这一章里有熟悉的拉美文学魔幻现实主义味道,但不同于《佩德罗·巴拉莫》里的亡魂,与阿玛尔菲塔诺对话的是一位状态未定的鬼魂,既无法确认死活,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鬼魂存在的全部形式是声音和对话,逼迫阿玛尔菲塔诺反思生活中和头脑中的一切。
《2666》洋洋洒洒六十多万字,占尽了长度的便宜,写得非常立体,波拉尼奥像定格动画的匠人,用无数细节铺成了具象的世界。几章中的人物互为衬托和背景,多线交汇,摆脱一般小说的平面感拔地而起,读到每一处都是一个有细节、可触摸的真实角落。波拉尼奥建造的世界很大,有各色人等——德语文学研究学者,美国黑人记者、旅馆店员、工厂女工、店主、警察,有复杂的情感纠葛,观念艺术,无用的文学,突然出现在脑中的声音,墨西哥广袤的荒野和乐观随意的居民,层出不穷的犯罪,低效腐败的官僚体系,无论生死都毫无存在感的女性。 很像真实世界的镜像,活在一大堆千差万别的事物里,时间久了对所有的一切感到习惯。
波拉尼奥同样借《2666》谈了很多阅读和写作的观点,最有趣的是他认为巨著虽然不完美,但是能用来开疆拓土、在陌生的领域里开路,是真正的战斗。
大师在战斗中与那些让我们大家感到恐惧,那些能吓倒我们、让我们生气、有鲜血、致命伤口和臭气的东西搏斗。
他想借《2666》实现的雄心也的确如此,为被害的女性和犹太人,为被歧视的黑人和墨西哥人,与世间冷漠、轻视、暴力、仇恨,与这毫无希望的死水一潭搏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Erol Ah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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